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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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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

夜色黯黑,上弦月明。無窮無盡的陰雲籠罩在夜幕上空。萬家燈火都只剩零星的一點光芒。

低沈沈的風,嗚咽著穿過佛堂,滿梁經幡飛卷繚亂。

洛朝露呆在原地,如同被抽空了魂魄一般無神。她的雙唇像是被風吹皺了,止不住地在顫抖。

許久,那毫無血色的唇瓣才吐出一句:

“你騙人。”

她盯了一會兒緣起,又忽而轉身看向洛襄,道:

“你說,他定是在騙我對不對?”

凝在眼底的清淚一滴滴落下,她卻毫無知覺,只自言自語道:

“我三哥怎麽會死?他是戰無不勝的大英雄,十個大將都打不過他一個……”

她突然又似想起什麽似的,不管不顧地抓住洛襄的手臂來回搖晃,泣聲道:

“襄哥哥,你說過的,一日找不到屍首,就還有一日的希望。”

“是你讓我在莎車王寺等著他回來的。”她望著洛襄,聲音很輕很輕,問道,“你,是不是也在騙我?”

洛襄閉了閉眼,斂去目中鋒芒。

她的問題,他無法回答。

那一夜在峽口,洛梟離去前的話語幾日來一直在他心頭環繞:

“若我死了,記得瞞著露珠兒,不要讓她為我報仇。你告訴她,三哥總有一日,會來接她的。”

她的三哥,想讓她懷著相見的希冀好好過完這一生。

洛襄睜開眼時,目中恢覆了一貫的平和與沈靜,道:

“洛須靡對你三哥忌憚已久,他那日回去,本是兇多吉少。我的人,也確實始終未在峽口四處找到他的屍首。”

緣起小聲道:

“消息說,三王子的屍首已在王陵下葬。”

朝露拂袖而起,微微仰面,極力不讓淌落的淚水被二人看到:

“不是我親眼見到的,我一個字都不信。”

朝露一下一下地抹去頰邊淚痕,冷靜下來的面容帶著一絲慘白的陰寒:

“既然三哥葬在烏茲王陵,我便親自去王陵,把他的棺槨挖出來,看個清楚才死心。”

一道漠然的聲音響起:

“不可。”

朝露側身回望,他幽深的目光也在凝視著她,道:

“王女可曾想過,這是個引你入彀的陷阱。”

“自王女入莎車王城,城外時有梁人探子出沒。他們不敢擅闖王寺,可一旦出了城,面對兵強馬壯的梁人,王女可有勝算?”

朝露一楞,眉頭蹙起。

梁人?是李曜和她母親,仍是不死心要抓她回烏茲麽。

此刻她身旁是有鄒雲等禁軍還有三哥留下的精兵作為親衛。待她有了金銀傍身,再招兵買馬,訓練一支軍隊,到時自能李曜和母親抗衡。

朝露沈下狂跳的心,擡步往外走去。未走幾步,徑自踏出房門,一眼看到庭院外,影影綽綽間仿佛站滿了武僧。她見到人群,腳步驟然頓住,回身輕笑一聲,冷冷道:

“佛子又想囚禁我?”

他目下無塵,不著喜怒:

“王女既是佛祖的旨意,便是我王寺的貴客。不可離開王寺。”

朝露緩緩回眸,看到洛襄立在月光的陰影裏,雪色僧袍被夜色染作泅黑,隨風狂湧不息。

此刻的他距離她一步之外,分明不曾觸碰到她分毫,可她整個人卻好似被他擒住一般。身側體膚,一時全是他的氣息,她竟不知,素來沈定的檀香也可這般極具侵略性。

朝露冷笑道:

“那麽依照佛祖之意,我要一輩子永困於此?”

洛襄淡淡道:

“既是一生一世之約,必當如是。”

朝露楞了半晌,久久地望著他無情無欲的面龐。只覺眼前之人,無比的真切,卻又無比的虛妄。

他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,想借這句讖語將她留在王寺庇護,不會允她這般冒險。

可她是重生歸來的洛朝露,她不能一生一世困在此處。

***

一連數日,朝露一直待在庭院中不曾出去。

柔和的風帶著幾分暑意,吹過庭前一株杏花樹,幾瓣花落在少女皎白的面上,輕輕蓋在了她蜷曲的濃睫之間。

少女仰臥在院中的紫檀矮榻上,眨了眨眼,朱唇輕呼一聲,花瓣隨之飄落在地。

“殿下,我覺得佛子的說得有道理。我找人探過了,莎車王城中近日確實多了不少漢人,或許就是公主來帶你回去的……”鄒雲在她身旁,小聲一句句勸道,“佛子將我們留在王寺,其實是好意。”

朝露翻了個身,閉著眼假寐,心中卻一直在算計著時日。

之前她讓鄒雲他們向外散布大梁四皇子在西域游蕩的消息,大皇子若是收到這一訊息,肯定已開始有所動作。有大皇子在各處埋伏,李曜定是暫時脫不開身。

兩虎相爭,她尚有喘息的機會,必要趁機盡快發展勢力,怎能被困在這寺中。

她懶洋洋擺了擺手,道:

“你們幾個,去買一壺酒來,再買點切好的缸子肉,沾點鹽巴下酒,妙極了。”

鄒雲等人面色驟變,在佛寺中吃肉喝酒可是大不敬,門口都是僧人看著,引起眾怒之事,這如何使得。

少女眉間蹙起,玉指輕擡,指著幾人,輕哼道:

“你不去?你也不肯去?”

她施施然起身,忽然面朝眾人哽咽一聲,泣訴道:

“這幾日,我輾轉反側,老是夢見我三哥。我只想大醉一場,以解心頭憤懣,這也有錯?”正說著,少女濃長的睫毛已掛著水珠,轉眼就要落下淚來。

鄒雲看一眼確實日漸消瘦的女子,不由嘆一聲道:

“屬下遵命便是。”他只得吩咐手下按照她的吩咐去買酒買肉。

朝露背過身,若無其事地用錦帕抹去眼尾淚花,心道,女人的眼淚對男人就是好用,兩世以來,都屢試不爽。

只要她做得足夠出格,佛子僧眾會不會就將她掃地出門?

……

暮色四合,落日熔金。

佛塔的門被幾人小心翼翼地推開。

微風徐來,夕陽籠罩下,禪定的佛子身姿皎潔,雪色衣袍被餘暉勾出一道淺金的光暈,正如佛陀身間的寶相華光。

他微蹙下眉,淡聲問道:

“何事慌張?”

幾個僧人推推搡搡,最後將最前頭一人咬咬牙,上前道:

“佛子,妖女在我們寺中飲酒作樂,藐視佛法,壞了規矩……”

有人帶頭,僧人們來了勁,你一言我一語,憤聲道:

“那樣子真是傷風敗俗,應該即刻趕出去!”

“是啊,那妖女在那院中舉止放浪,不堪入目,留不得啊!”

洛襄眉頭皺得更緊,斂袍從蒲團上起身,大步離去。

隔著大老遠,就能聽到那花庭中傳來女子和男子的嬉笑打鬧聲。

洛襄屏退了眾僧,獨身一人穿過影壁,步入庭中。

花樹瓣雨紛紛揚揚,一片片落花飄在波光粼粼的小池中。

水面清澈如鏡,倒影出一縷模糊不清的身影。女子纖姿,隨著一圈一圈旋開的漣漪在蕩漾。

洛襄眸色一沈,穿過庭前一樹一樹的枝椏,細長的暗影在他面上一道道掠過。

腳底無意踢到一側翻的空酒壇,他斂聲問道:

“她喝了多少?”

立在庭院最外頭的幾個禁軍侍衛戰戰兢兢,僵直在最邊上,頭腦還算清醒,一見到他,便如蒙大赦。

“殿、殿下已喝了第六壇了。一刻前,就已經在說胡話了……”答畢,幾人不敢久留,便逃也似地飛快退了下去。

院中酒壇散亂,人仰馬翻。

另外幾個侍衛,有的跪坐在池邊,有的半倚在胡榻上,有的倒在地上,喝得已是神志不清。

一抹翩躚的柔紗穿梭在男人的鐵甲中間,寸寸蓮步跌跌撞撞,身段裊裊如雲。

少女一襲半透的寬袖短襟紗裙,小腹袒露,襟口半開,時不時春光旖旎。再往下看,一雙玲瓏玉足也赤著,沾了酒水,明晃晃的亮。

舞動間,不盈一握的腰肢旋轉如蓮開並蒂,玉臂輕搖,素手之中,捧著一把酒壺。

她先自飲一口,還要將地上醉得不輕的男人拉起來,再將壺中的酒灌給他道:

“來,再喝。”

男人擺手,表示不行了。少女見狀,“咯咯”地笑,玉指勾了勾他的革帶,道:

“不肯喝?那就脫。”

醉了的男人尚有幾分清醒的意識,一動不動,呆呆地搖搖頭。

“鄒將軍,我的軍令,你敢不聽麽?”少女嬌嗔道。

男人楞神,垂著頭,聽話地先是解開了盔甲、袍衫,最後只剩下裏衣,包裹著精壯結實的胸腹,便停住了。

少女笑得花枝亂墜,鴉雲般的烏發披下來,散在半裸的香肩,醉酒後的媚態渾然天成。她輕聲道:

“再脫呀。”

笑著笑著,她又舉頭閉眼,猛灌了一口酒。

再睜眼,眼前本是正在褪衣的男人卻消失了。

她茫然地旋身一看,庭院裏已是空無一人,方才與她嬉鬧的男人們一個個都不見了。

她瞇了瞇失焦的眸子,一片玉白的袍角緩緩移入眼底。

洛襄立在她身前,沈眉斂目,低聲道:

“回房去。”

眼前的女子用力地搖搖頭,嗓音有些可憐的沙啞:

“不回。我要去找三哥。”

聞言,洛襄面色微沈,居高臨下地看著她,目光晦暗不明:

“你醉了。不可胡言。”

“我沒醉。”她也揚起頭,不屈地仰望著他,忽而似是想要與他平視,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,音量提高了幾分,“三哥是不可能死的。他絕不會拋下我的。我要去找他!”

洛襄袍袖中的手攥了攥,沒有伸手去扶她。他背轉身,低聲道:

“我派去烏茲的人來回報,洛梟已下葬烏茲王陵,和你父王葬在一處……”

“你想要求證之事,我已派人潛入烏茲王陵查探,”他頓了頓,從懷袖中取出幾片燒焦的衣料和一柄金雕匕首,遞到她面前。

朝露望著他手中的洛梟遺物,神色呆滯,目中空空茫茫。

她最後一絲殘存的希望也破滅了。

“撲通——”

下一瞬,她趔趄一步,向後仰倒,徑直跌進了池子裏。

池水不深,只淹到她腰側,柔軟紗裙浮在她身前,宛若開蓮。

洛襄回身,袖中的手展了展,沒有伸出去。只見她長睫掛滿晶瑩水珠,不知是池水還是淚水,玉面被水浸潤得愈發蒼白,滿目清光,凝望著他,低泣一聲:

“我沒有三哥了。”

沒由來地,他的心跟著抽動了一下。

洛襄沒有將稟報的洛梟喪事再說下去,忍不住對著池水中的她微微俯身,問道:

“可以自己上來?”

她只是大滴大滴地落淚,沒有作聲。他扯去身上袈裟,一步步淌水下池去尋她。

一陣清涼落在面上。是她倏地擡手,撩了撩袖子,朝他潑了水,掙紮著逃離他的桎梏。

洛襄沈眸,任由面上的水自頸側一滴滴滑落,勁臂一揮,將水中已是衣衫透明的女子裹進袈裟,一把撈了起來。

女子身體輕如鵝毛,毫不費力就擒在身側,他淡淡道:

“鬧夠了麽?”

“咳咳——”

一時力道沒控制好輕重,她嗆到了水,酒後發熱的面靨被水浸濕,沁出一層嬌艷的薄紅來。

她蹙著眉頭,有幾分委屈,頭上發間都是池子裏的落花瓣。烏黑的發絲貼在頰邊,發尾還在滴水,連帶著小臉都像浸在水霧裏朦朧。

兩人隔著一層袈裟,也將他貼身的僧袍半邊漉濕,一片絲涼。

他將她放在庭中的胡榻上,想要叫比丘尼過來替她收拾,轉身欲走。

“對不起。”女聲喃喃道。

洛襄腳步頓住,輕輕拂了拂濕透的袍袖。

她確實是喝醉了,在榻上東倒西歪,坐都坐不住,說話如同囈語:

“我目無寺規,喝酒淫樂。佛子該趕我出去了吧?”

洛襄沈默不語。

她的這點小心思,他又怎會看不透。不過想借著肆意妄為惹惱他,逼他將她趕出佛寺。

可他清修多年,不僅心無波瀾,不生情緒,而且耐心也極好。

她的聲音細得像是香篆裏飄出來的煙氣,風一吹就散了。

“我不想一生一世留在這裏。我不屬於這裏……”

“佛陀的考驗,佛子的劫難,這些是你為了救我護我,編造出來的對不對?”

洛襄垂眸,沒有回應。

劫難一事,半真半假。他此生的劫難,就是每逢月圓,夢中那個場景,那顆不斷跳躍的蓮瓣紅痣,如烈火焚心,備受煎熬。

此時此刻,他低垂的眸光裏所見,皆是虛妄的真實。裹著她的袈裟緩緩落地,玉體漉濕。雪脯半露,衣襟隨風搖曳。

風若再大些,就能吹散開去,將風光盡數展現他眼前。

那裏,是否有他夢中的那顆紅痣?

昨夜,他抵住了魔王的誘惑,始終沒有撩開她的衣襟一探究竟。

此刻,他渾身凝滯僵直,倏然轉過身去,終是別開了目光。

自烏茲王庭始,他想過揭曉答案,卻又懼怕最後的真相。

在他沈吟之時,少女已斂衣赤足行至他身前,洶湧的酒氣混著一絲幽香撲在他面上。她歪了歪頭,秀氣的眉峰挑起,定定地望了他一會兒,忽又醉醺醺地笑了一聲。

“什麽考驗,什麽劫難?……襄哥哥,萬一我真是你的劫難,你就不怕嗎?”

洛襄淡淡回望身前的女子,神色一凜,遽然擡眸。

她白裏透粉的指尖如編貝,在他眼前虛虛一晃,被酒水浸潤的唇一張一合,光澤鮮亮:

“那一夜在烏茲王庭,你喝了那酒,我也喝了,你不肯,我便求你、求著求著,你便肯了……”她的聲音越來越低,口齒含混不清,逐漸聽不見了。

只剩下綿長的呼吸。

靠著他,又睡了過去。

皎潔的月光淪陷在雲翳中,洛襄一身玉白被罩在陰影裏,心緒再難收攏。

在烏茲王庭是有一夜,可他當時分明沒有飲酒,喝了天竺秘酒的人是她。他也確實不曾動念破戒。

那她口中所說的,又是哪一夜呢?

***

翌日,午間的日頭毒辣異常。

宿醉一夜後,朝露醒來時只覺頭痛欲裂,渾身酥麻。

她睜眼,看到房內有幾個小比丘尼為她整理散亂的衣物,見她醒了,一個個捂嘴偷笑。

瞧這幾人笑她的樣子,她昨夜定是狼狽難堪。

朝露苦笑幾聲,擡手扶了扶額,起身斂衣出門,問道:

“鄒雲呢?”

守在門外的幾個侍衛並不敢擡頭看她,只低聲道:

“他們幾個今早被佛子罰了數十刑杖,痛得嘶啞咧嘴,還不曾起來。”

“刑杖?”朝露當下懵圈,不解道,“為何要罰他們?”

幾人四目相對,不知從何說起,聲音顫顫巍巍,欲言又止:

“殿下,你可知你昨夜幹了些什麽?”

朝露搖搖頭,她只隱約記得喝了很多酒,便再也想不起來了。

三兩小比丘尼“蹬蹬”跑過來,將她拉至桌案,指著厚厚一卷經書道:

“佛子說了,女郎有違寺規,今日需得手抄全卷《楞嚴》。”

朝露被她們壓著坐下,黃麻紙攤開,研墨遞筆,扣在案前。

她無奈地接過筆,沈心定氣,開始抄經。

真是自作孽,不可活。此下策既不可用,還有何計可用?

一個時辰後,寺中敲了數下鐘聲,在房中都能聽到外頭人聲鼎沸。她不由問道:

“今日外面,怎麽如此熱鬧?”

一個比丘尼回道:

“是莎車國王子來寺中進香,與佛子論道。”

朝露停筆,若有所思。

莎車國王有不少子嗣,今日來的,不知是哪一個王子。若要是她認識的那一個,她或許就有出寺的機會了。

被比丘尼看著,朝露奮筆疾書,坐了一日才將經書抄完。她伸了一個懶腰,走出庭院,對看管的武僧道:

“佛子只說不讓我出寺門。我在寺中轉轉是可以的吧?”

沒有人再攔著她。她一路晃晃悠悠來到正殿前想要尋人。

一個比丘在清掃落在地上的芭蕉枯葉。

“佛子呢?”她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。她其實要問的,其實不是佛子的行蹤。

“佛子剛將王子們送出寺外,一會兒便歸。”比丘老老實實地回答了她。

原來人都已經走了。朝露面露失望,撚著發辮,慢步回到自己的庭院中。

影壁前的芭蕉叢長得茂盛,燥熱的日光在葉間罅隙投下點點光斑。

一根碧玉權杖挑開遮擋的蕉葉,露出掩映叢中的頎長身影。若是近看,那玉杖頂上的玉石竟比之蕉葉更加濃翠。

一聲低笑先傳入她耳中。

“烏茲王女殿下,可真讓我好找。”

來人音色清潤,一身熠熠貴氣。眉目間如點墨山水,一雙桃花眼望著她似笑非笑,淺色的瞳仁像是蘊著一筆化不開的風流。像是深情,又薄情。

朝露與他四目相對,認出他來,一時恍若隔世的錯愕。

與前世一樣,此人面若冠玉,蛇蠍心腸。

偏生,還是個癡情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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